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卷一 道原
    老子曰:“有物混成,先天地生。惟象无形,窈窈冥冥,寂寥淡漠,不闻其声。吾强为之名,字之曰道。夫道者,高不可极,深不可测,苞裹天地,禀受无形,原流泏々,冲而不盈,浊以静之,徐清。施之无穷,无所朝夕。卷之不盈一握,约而能张,幽而能明,柔而能刚,含阴吐阳,而章三光。山以之高,渊以之深,兽以之走,鸟以之飞,麟以之游。凤以之翔,星历以之行;以亡取存,以卑取尊,以退取先。古者三皇,得道之统,立於中央,神与化游,以抚四方。是故能天运地墆,轮转而无废。水流而不止,与物终始。风兴云蒸,雷声雨降,并应无穷。已雕已琢,还复於朴。无为为之而合乎生死,无为言之,而通乎德。恬愉无矜,而得乎和。有万不同,而便乎生。和阴阳,节四时,调五行,润乎草木,浸乎金石,禽兽硕大,毫毛润泽,鸟卵不败,兽胎不殰,父无丧子之忧,兄无哭弟之哀,童子不孤,妇人不孀,虹霓不见,盗贼不行,含德之所致也。天常之道,生物而不有,成化而不宰,万物恃之而生,莫知其德,恃之而死,莫之能怨。收藏畜积,而不加富,布施禀受,而不益贫。忽兮怳兮,不可为象兮。怳兮忽兮,用不诎兮。窈兮冥兮,应化无形兮。遂兮通兮,不虚动兮。与刚柔卷舒兮,与阴阳俯仰兮。”
    老子曰:“大丈夫恬然无思,惔然无虑,以天为盖,以地为车,以四时为马,以阴阳为御,行乎无路,游乎无怠,出乎无门。以天为盖,则无所不覆也。以地为车,则无所不载也。四时为马,则无所不使也。阴阳御之则,无不备也。是故疾而不摇,远而不劳,四支不动,聪明不损,而照见天下者,执道之要,观无穷之地也。故天下之事,不可为也,因其自然而推之,万物之变,不可救也,秉其要而归之。是以圣人内修其本,而不外饰其末,厉其精神,偃其知见,故漠然无为而无不为也,无治而无不治也。所谓无为者,不先物为也。无治者,不易自然也。无不治者,因物之相然也。”
老子曰:“执道以御民者,事来而循之,物动而因之。万物之化,无不应也。百事之变,无不耦也。故道者,虚无、平易、清静、柔弱、纯粹素朴,此五者,道之形象也。虚无者,道之舍也。平易者,道之素也。清静者,道之鉴也。柔弱,者道之用也。用者,通也。反者,道之常也。柔者,道之刚也。弱者,道之强也。纯粹素朴者,道之幹也。虚者,中无载也。平者,心无累也。嗜欲不载,虚之至也。无所好憎,平之至也。一而不变,静之至也。不与物杂,粹之至也。不忧不乐,德之至也。夫至人之治也,弃其聪明,灭其文章,依道废智,与民同出乎公。约其所守,寡其所求,去其诱慕,除其嗜欲,捐其思虑。约其所守即察,寡其所求即得,故以中制外,百事不废,中能得之则外能牧之。中之得也,五藏宁,思虑平,筋骨劲强,耳目聪明。大道坦坦,去身不远。求之远者,往而复返。
  老子曰:圣人忘乎治人,而在乎自理,贵忘乎势位,而在乎自得。自得即天下得我矣。乐忘乎富贵,而在乎和。知大己而小天下,几於道矣。故曰:“至虚极也,守静笃也,万物并作,吾以观其后。”夫道者,陶冶万物,终始无形,寂然不动,大通混冥。深闳广大,不可为外;析毫剖芒,不可为内,无环堵之宇,而生有无之总名也。真人体之,以虚无、平易、清静、柔弱、纯粹素朴,不与物杂,至德,天地之道,故谓之真人。真人者,知大己而小天下,贵治身而贱治人,不以物滑和,不以欲乱情,隐其名姓,有道则隐,无道则见,为无为,事无事,知不知也。怀天道,包天心,嘘吸阴阳,吐故纳新,与阴俱闭,与阳俱开,与刚柔卷舒,与阴阳俯仰,与天同心,与道同体,无所乐,无所苦,无所喜,无所怒,万物玄同,无非无是。夫神伤乎寒暑燥湿之虐者,形苑而神壮,神伤於喜怒思虑之患者,神尽而形有馀。故真人用心杖性,依神相扶,而得终始。是以其寝不梦,觉而无忧。”
  孔子问道,老子曰:“正汝形,一汝视,天和将至。摄汝知,正汝度,神将来舍,德将为汝容,道将为汝居。瞳兮,若新生之犊,而无求其故。形若枯木,心若死灰。真其实知,而不以曲故自持,恢恢无心可谋。明白四达,能无知乎?”
  老子曰:“夫事生者应变而动,变生於时,知时者无常之行。故道可道,非常道;,名可名,非常名也。书者,言之所生也,言出於智,智者不知,非常道也。名可名,非藏书者也。多闻数穷,不如守中。绝学无忧,绝圣弃智,民利百倍。人生而静,天之性也;。感物而动,性之害也。物至而应,智之动也。智与物接,而好憎生焉。好憎成形,而智出於外,不能反己,而天理灭矣。是故圣人不以人易天,外与物化,而内不失情。故通於道者,反於清静。究於物者,终於无为。以恬养智,以漠合神,即乎无门。循天者,与道游也。随人者,与俗交也。故圣人不以事滑天,不以欲乱情,不谋而当,不言而信,不虑而得,不为而成。是以处上而民不重,居前而人不害,天下归之,奸邪畏之,以其无争於万物也,故莫敢与之争。”
  老子曰:“夫人从欲失性,动未尝正也,以治国则乱,以治身则秽。故不闻道者,无以反其性;不通物者,不能清静。原人之性无邪秽,久湛於物即易,易而忘其本,即合於其若性。水之性欲清,沙石秽之。人之性欲平,嗜欲害之。唯圣人能遗物反己。是故圣人不以智役物,不以欲滑和,其为乐不忻忻,其於忧不惋惋。是以高而不危,安而不倾。故听善言便计,虽愚者知说之;称圣德高行,虽不肖者知慕之。说之者众,而用之者寡,慕之者多,而行之者少。所以然者,掔於物而系於俗。故曰:我无为而民自化,我无事而民自富,我好静而民自正,我无欲而民自朴。清静者、德之至也,柔弱者、道之用也,虚无恬愉者、万物之祖也,三者行,则沦於无形,无形者,一之谓也。一者,无心合於天下也。布德不溉,用之不勤,视之不见,听之不闻。无形而有形生焉,无声而五音鸣焉,无味而五味形焉,无色而五色成焉。故有生於无,实生於虚。音之数不过五,五音之变,不可胜听也。味之数不过五,五味之变,不可胜尝也。色之数不过五,五色之变,不可胜观也。音者、官立而五音形矣,味者、甘立而五味定矣,色者、白立而五色成矣,道者、一立而万物生矣。故一之理,施於四海,一之嘏,察於天地,其全也、敦兮其若朴,其散也、浑兮其若浊,浊而徐清,冲而徐盈,澹然若大海,汜兮若浮云,若无而有,若亡而存。”
  老子曰:“万物之总,皆阅一孔。百事之根,皆出一门。故圣人一度循轨,不变其故,不易其常,放准循绳,曲因其常。夫喜怒者、道之邪也,忧悲者、德之失也,好憎者、心之过也,嗜欲者、生之累也。人大怒破阴,大喜坠阳,薄气发喑,惊怖为狂,忧悲焦心,疾乃成积,人能除此五者,即合於神明,神明者,得其内。得其内者,五藏宁,思虑平,耳目聪明,筋骨劲强,疏达而不悖,坚强而不匮,无所不逮。天下莫柔弱於水,水为道也,广不可极,深不可测,长极无穷,远沦无涯,息耗减益,过於不訾,上天为雨露,下地为润泽,万物不得不生,百事不得不成,大苞群生,而无私好,泽及蚑蛲而不求报,富赡天下而不既,德施百姓而不费,行不可得而穷极,微不可得而把握,击之不创,刺之不伤,斩之不断,灼之不熏,绰约流循而不可靡散,利贯金石,强沦天下,有馀不足,任天下取与,禀受万物,而无所先后,无私无公,与天地洪同,是谓至德。夫水所以能成其至德者,以绰卓约润滑也。故曰:“天下之至柔,驰骋天下之至坚,无有入於无间。”夫无形者、物之太祖,无音者、类之大宗。真人者,通於灵府,与造化者为人,执玄德於心,而化驰如神。是故不道之道,芒乎大哉!未发号施令,而移风易俗,其唯心行也。万物有所生,而独如其根;百事有所出,而独守其门。能穷无穷,极无极,照物而不眩,响应而不知。”
  老子曰:“夫得道者,志弱而事强,心虚而应当。志弱者,柔毳安静,藏於不取,行於不能,澹然无为,动不失时。故贵必以贱为本,高必以下为基。托小以包大,在中以制外,行柔而刚,力无不胜,敌无不陵,应化揆时,莫能害之。欲刚者必以柔守之,欲强者必以弱保之,积柔即刚,积弱即强,观其所积,以知存亡。强胜不若己者,至於若己者而格。柔胜出於己者,其力不可量。故兵强即灭,木强则折,革强即裂。齿坚於舌而先毙。故柔弱者生之幹也,坚强者死之徒。先唱者穷之路,后动者达之原。夫执道以耦变,先亦制后,后亦制先,何即?不失所以制人,人亦不能制也。所谓后者,调其数而合其时。时之变,则间不容息,先之则太过,后之刚不及。日回月周,时不与人游。故圣人不贵尺之璧,而贵寸之阴。时难得而易失。故圣人随时而举事,因资而立功。守清道,拘雌节,因循而应变,常后而不先,柔弱以静,安徐以定,攻大靡坚,固不能与争也。”
  老子曰:“机械之心藏於中,即纯白之不粹;神德不全於身者,不知何远之能坏。欲害之心忘乎中者,即饥虎可尾也,而况於人乎?体道者佚而不穷,任数者劳而无功。夫法刻刑诛者,非帝王之业也;箠策繁用者,非致远之御也。好憎繁多,祸乃相随。故先王之法,非所作也,所因也;其禁诛,非所为也,所守也。故能因即大,作即细。能守则固,为即败。夫任耳目以听视者,劳心而不明,以智虑为治者,苦心而无功。任一人之材,难以至治。一人之能,不足以治三亩之宅。循道理之数,因天地自然,即六合不足均也。听失於非誉,目淫於采色,礼亶不足以放爱,诚心可以怀远。故兵莫憯乎志,镆钅邪为下;寇莫大於阴阳,而枹鼓为细。所谓大寇伏尸不言节,中寇藏於山,小寇遯於民间。故曰:民多智能,奇物滋起,法令滋章,盗贼多有。去彼取此,天殃不起。故以智治国国,之贼,不以智治国国,之德。夫无形大,有形细。无形多,有形少。无形强,有形弱。无形实,有形虚。有形者,遂事也。无形者,作始也。遂事者,成器也。作始者,朴也。有形则有声,无形则无声。有形产於无形,故无形者有形之始也。广厚有名,有名者贵全也。俭薄无名,无名者贱轻也。殷富有名,有名者尊宠也。贫寡无名,无名者卑弱也。雄牡有名,有名者章明也。雌牝无名,无名者隐约也。有馀者有名,有名者高贤也。不足者无名,无名者任下也。有功即有名,无功即无名。有名产於无名,无名者有名之母也。夫道有无相生也,难易相成也。是以圣人执道,虚静微妙,以成其德。故有道即有德,有德即有功,有功即有名,有名即复归於道。功名长久,终身无咎。王公有功名,孤寡无功名,故曰圣人自谓孤寡,归其根本。功成而不有,故有功以为利,无名以为用。古者,民童蒙,不知东西,貌不离情,言不出行,行出无容,言而不文,其衣暖而无采,其兵钝而无刃。行蹎々,视瞑瞑。凿井而饮,耕田而食,不布施,不求德,高下不相倾,长短不相形。风齐於俗可随也,事周於能易为也,矜伪以惑世,轲行以迷众,圣人不以为民俗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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